口述：刚子（湖南常德人）
千禧年春节，我准备南下打工。村里有个黄姓大叔，在沿海闯荡多年，可以带我们去深圳，安排进厂。女生免费，男生则需要一笔介绍费。
那时，我家境窘迫，母亲把储存许久的鸡蛋卖了，又找邻居借来八十块钱，才凑够路费，介绍费却实在想不到任何法子。
我南下心切，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于是用废弃的书包，惴了两件衣服，踏上了南下之旅。
汽车一路颠簸，行驶了十几个小时，终于抵达我梦中的城市——深圳。
途中，为了省钱，我仅吃了一个母亲为我准备的水煮鸡蛋，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当我下了车，踏上深圳这片热土，饥饿感瞬息被极大的兴奋取而代之。
在沙井镇107国道路边作了简单休整，黄叔强调了面试注意事项，随后领着我们一行，前往德昌电机。
关于德昌，黄叔早就向我们作过介绍。这家工厂据说员工有两三万人之多，光是厂区都分了好几个。德昌的工资比一般工厂高，而且发薪及时，从不拖欠，是打工者理想的工厂。
因为这样，男孩子进厂才要介绍费。女生虽不用钱，但招工像选美，只选漂亮的，就好像漂亮女才乖巧听话，干活勤快一样。我拿不出介绍费，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进厂。
待把一行人安排妥当，黄叔到底于心不忍，思来想去，带我去了新桥第三工业区。黄叔在金顺塑料厂有认识的人，我很幸运，没有经历多少波折，顺利进了金顺塑料厂。
金顺其实也不错，员工有两三千的样子，但光是人数，与德昌相比就差了十倍不止。我在金顺开啤机，每台机两个人，一人开机，一个负责披锋。
我刚去，被安排披锋。我知晓工作来之不易，因此格外珍惜。此前没干过披锋，但这工作简单，看一遍就会了。
这工作讲究熟能生巧，我很认真，只顾埋头干活，但毕竟初进工厂，速度与质量跟不上。我的搭档，开机的是个女孩，虽有些脾气，但却是刀子嘴口豆腐，被她骂过几次后，明白了她的心思，便习以为常了。
我难以接受的，是要上夜班。我刚去没几天，就被安排上夜班。晨昏颠倒，日夜不分，下了班，饭都不想吃，只想睡觉。直至半个月后，我才慢慢适应。
有一天，我去德昌见村邻。同乡阿英接待了我，我们互相讲得工作，都显得兴奋。
在老家时，我与阿英的关系很一般，但到了异地他乡，关系一下就近了。分别之际，得知我囊空如洗，她主动掏出五十块，给我救急。见我欲接未接，阿英直接把钱塞到我手里。
告别阿英，我步行回金顺，一路走一路想，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可我空有一身理想，不懂得人情世故，想从底层突围，困难重重。
半年后，我遇到一个机会，本以为稳操胜券，结果获升迁的，却是平时吊儿郎当的同事。据说，他有关系，又送了礼。受此打击，我的工作积极性不免大打折扣。
正在这时，金顺厂的同事，一个叫华姑的女子，问我想不想去德昌。华姑是四川人，大我半岁。
这个女孩人小鬼大，爱开玩笑，有一回我们玩石头剪刀布游戏，我输了，她便让我喊她姑姑。华姑的名号，即由此而来。
我当然想去德昌，可我一无关系，二交不起介绍费，再说金顺有一份稳定工作，哪里敢轻易挪窝。华姑得知我有同乡在德昌，愈发鼓动我离开金顺，还说进厂的事，包在她身上。
华姑平时大大咧咧，她的话，我并未放在心上。谁知半个月后，她突然让我请假，拉我去德昌面试。
当天去面试的，除了我，还有另两名女子，也是金顺的工友，在另一栋楼上班，我不认识。到了德昌，果然正在招聘。华姑要了我的身份证，上前与招聘人员沟通。那时，我才知道，三个女工可以担保一个男生进厂。
就这样，我们辞职离开金顺，进了德昌。
进德昌当晚，我决定请华姑宵夜，以表谢意。想起阿英也在德昌，于是请了她一起宵夜，告知她好消息。阿英知我进了德昌果然很高兴，待她见到华姑，以及另外两名金顺的前同事，明显有些不悦。
我那时懵懂无知，不晓其中深意，何况心里只有兴奋，一时并未理会。
大厂果然有大厂的气派，光是工衣，就比金顺的好看多了。到了下班时刻，工人们迈着整齐的步子，欢快地从厂门口涌出来，那种壮观的场景，即使现在想到，仍然很激动。
可以说，德昌的成就，有打工族的一分子。而深圳的今天，也离不开千千万万的打工者。只是，如今的德昌已经落寞，主体部分搬离开深圳。二三十年前，为深圳创下巨量gdp的制造业工厂，也陆续搬迁。
闲话少说，继续讲当年的打工经历。
当年的德昌，对招聘要求严格，这种严格，在容貌上也有表现。因此，一旦进了厂，发现车间里，眼中所见，全是年轻靓丽的女孩。
德昌也分白夜两班，机器更是日夜不休，除了吃饭时间，工人们根本没有休息。吃了饭就要上连班，而且车间全都站着干活，下班回到宿舍，通常十分疲劳。不过，厂里女工多，且颜值高，男孩进了厂，就成了香饽饽，身处女儿国花丛中，无疑相当幸福。
刚到德昌的那几个月，阿英经常找我聊天。我们出了厂，站在工厂附近的人行天桥，趴在栏杆上，看路上车来车往，看天空中的云朵飘来飘去。
阿英是个上进的女孩，对未来有很强的打算，她想去学财务，并且追求我以后想干什么。
其实我想学电脑绘画，但学绘画，非一朝一夕之功，何况，我连电脑都不会，何谈电脑绘画。当然，最重要的，学电脑绘画花费不菲。
我家境不好，每每发了工资，除了必须的生活费，全部寄给了父母，补贴家用，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用来学习。
相反，阿英家庭条件比我好，她又是女孩子，不用像我这样承担家庭责任。出于自尊，学电脑绘画的想法，我当然没对阿英讲，提及未来，只含糊其辞地说，赚一些钱，回家，开一家杂货店，守着铺面卖货。
这话有玩笑的成份，但却是当然很多打工者的真实心境。阿英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不久，就跑到书店，购了一些财会书籍。
工友们忙着休闲玩乐、谈情说爱的时候，她则沉浸于单调乏味的财会知识中。很显然，她把那些枯燥的文字，当成了美妙的音乐。
阿英埋首书中时，华姑经常带我穿行于沙井的大小街巷。
与阿英相比，她似乎天生爱玩好玩会玩。市民广场、沙井老街、大王山……华姑对这些地方了如指掌，好像她从小生活在这里一样。
除了沙井，她还带我去松岗、福永。每次出门，都骑单车。她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单车，华姑与我身高相差不多，但我骨瘦如柴，她怕我载不动她，干脆自己动手，骑车载我出门。
有个周末，放假休息，她来了兴致，骑车载我去了东莞长安。在长安逛了半天，返回沙井时，单车不堪重负，半路爆胎了。路上没有修车的，走了一路，终于看到一家便利店。华姑买了两只冰棍。我推着单车，两人一人一只冰棍。
时值得盛夏，炎热如火。吃着冰棍，额头上汗珠滚滚。途中，华姑讲着她过往的工厂经历，撒下一路欢歌笑语。
除了玩，华姑还是个有想法的人。那个年代，工人们没有多少可供消遗的活动，阅读的需求很大。华姑正儿八经地提出过，想在厂门口摆地摊，专门打工杂志和各类图书。
这项生意其实不错，华姑在金顺时，已经就此作过分析，觉得收入肯定比打工高。华姑有意拉我入伙，知我家里困难，书摊的投资费用，全由她出，我只负责出劳力即可。
除了书摊，她还有意摆摊卖炒粉。华姑有很多想法，而且看起来前景不错。但我心存犹豫，觉得德昌是大厂，工作稳定，工资也不错，而开店做生意，一旦失败，就要重新开始，我还没有这样的资本。我的想法毕竟太局限，太小家子气。事实上，当年只要敢于行动，做什么事都有可能成功。
德昌沙井总部，有两三万人之众。那时流行信函，每天前往保安室取信的，数不胜数。保安队为此专门配了一个保安，负责收取信件。
因为工作量大，保安要求每个取件人，需象征性地交点钱。虽是小数目，但数量大，每天积攒下来，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某天，我和华姑相约去市民广场。快到保安室里，突然看到有员工与保安打架。因为人多，矛盾不可避免，争端大时，常发生打斗。
员工与保安打斗的情况，并不多见，可那员工是浙江上虞人，厂里有不少上虞人，而且掌管着一些权势部门。所以，虽只是普通员工，这人却有些底气。
我和华姑凑过去看热闹，听周围人谈论，才知晓缘由。原来，工厂保安挖墙脚，把员工的未婚妻，抢走了。
在德昌电机，男欢女爱的事实在太多了。毕竟，车间全是年轻男女，正是春意萌动的年龄，彼时，打工者心思单纯，相互对上了眼，就可以牵手成功。我甚至听说过这样一则传闻，有个男同事，才认识女孩一天，当晚就洞房花烛了。
男女私情一类事情，向来会激发观者兴致。华姑却一个劝地拉我走开。当晚，她一直郁郁寡欢，像受了什么刺激，有心事似的。
隔了两周，华姑告诉我，她离职了。她向我坦白，她在老家订了婚，但那是父母之命，她本人并不喜欢未婚夫，不想嫁人，所以南下深圳，以求避开婚姻。
她在金顺时，未婚夫不知从哪得知消息，专程来找过她。所以，她才着急离开金顺，进了德昌。毕竟，德昌很大，要找一个人很难。即使未婚夫知晓了她的线索，来找她也不容易。
那天在厂门口看到，上虞员工与保安的争端，华姑的心思又乱了。
我俩走得近，工友们已经有传言，说我俩在拍拖了。我们当然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华姑却害怕事情传到未婚夫耳朵里，对我不利。
我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真要打起架来，还没动手，就被人放倒了。她不愿看到我平白无故受伤害，于是只有离职。
华姑离厂后不久，阿英向我辞行。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成了福永一家电子厂的办公室职员，负责财务工作。
临行前，她再次问起我的理想，并劝我不要为了一时的男女情爱，而毁了整个人生。阿英后来一直深耕财务领域，所获甚丰。
阿英走后，我想了很久。我自认工作用心，但职场之路却并无起色。进厂一年多，我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普工。过年回家，我和爸妈讲起来年的打算，他们也支持我去学习。
思前想后，我并未学电脑绘画，而报了成人自考。三年后，我如愿拿到了大专文凭。当年跳槽离开了德昌，工资比在德昌多了一半。
两年后，我有一次回德昌的机会，工资是第一次进厂的五倍。我考虑了许久，害怕睹物思情，仍然婉拒了。
如今，我和妻子在她的家乡南昌生活定居。德昌与南昌都有一个昌字，但生活已然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
我感谢德昌，让我经历了许多人生中的第一次，懂得如何去学习与爱。我更感谢南昌，让我遇到了一个疼我爱我知我懂我的妻子。（图文无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