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杜鹃
十点人物志原创
140曾是东北女孩四喜最痛恨的一个数字，她在小学时期的体重。
因为身材发育得早，还在上小学的四喜体重突然开始飙升，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了班级里校服需要定最大尺码的学生。整个学生时代她都习惯用厚厚的衣服将自己臃肿的身材遮掩，胸部比正常女孩发育的要丰满得多，便用姐姐用来束腰的带子，狠狠地勒平。
从那之后，胖，似乎成了她一生摆脱不掉的魔咒。到2022年，她的体重超过200斤。
因为肥胖，四喜听到过来自父母的嘲讽。经历过校园暴力，有男生私下给她起不堪入耳的外号。在社交账号记录自己的生活，却被蜂拥而来的网友谩骂、诅咒：“我要是胖成你这样，早就去死了。”
身材带来的自卑，和各方刺耳的声音，都在一点点地将这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女孩击溃，令她一度想要自杀。
但生活总不会遍地玻璃碎渣，偶尔也会零星散落着一些甜蜜的糖果。
线上报名素人模特招募后，四喜从100多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收到了来自沈阳一家摄影工作室的邀请，拍摄了一组颇有中世纪油画风格的照片。成片在网上一经发出迅速引起热议，人们纷纷夸赞她：“像画里走出的美人。”
源源不断的夸赞慢慢地打破了四喜心里那堵由自卑筑起的高墙。她爱上了自己面对镜头时的自信模样，决心成为一名大码模特，并在追逐目标的道路上与身材达成和解，悦纳了自己。
现在的四喜，是一位可爱的，自爱的胖子，依旧200多斤，却再也不会让“胖”这个字变成利刃，任意刺向她的灵魂。
四喜的故事，并不是一部胖女孩打破主流审美，掀起流行风潮的爽剧。时至今日，白幼瘦身材仍是大众审美的趋势，女孩们追捧的流行。她的经历，更像是剥洋葱般地讲述了一个内心敏感的女孩，该如何面对人生的失控，又是如何让生活重新回到有序的轨道上。
“我是模特，体重200斤”
在沈阳的一家小婚纱店里，四喜第一次成为了大码婚纱模特。
起因是婚纱店老板娘在网上发了个素人模特征集，想拍一些新品婚纱的宣传照，征集信息底下写了一行小字：没有报酬。但四喜不在乎有没有钱拿，对于成为模特这事，她想试试看，主动投了简历，幸运地被选上了。
拍摄之前，四喜非常紧张，前一天晚上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不停地在担心，身材过胖的自己是否能达到商家的要求，她很不自信。也许是天生适合当模特，镜头一架起来，四喜便像个成熟的模特一样摆起造型，状态出奇的好，本来定的是拍2套婚纱，结果拍了6套，老板娘还不愿放她走，拉着她的手止不住地夸奖。
四喜拍摄的婚纱照
四喜把感受分享给朋友：“老有成就感了。”当下觉得，成为大码模特这事，靠谱。
决心有了，但进入一个新职业领域跟创业的性质一样，莽撞地试水大多会惨淡收场，前期调研，分析局势，结合自身情况选择赛道，步骤缺一不可。细细了解下来后，四喜发现“大码模特”这条赛道，早已挤满了貌美丰腴的女孩们，其中的规则，也比想象中的要严苛。
根据全球零售智库coresight research 的数据，中国大码服装市场在 2020 年市场价值已经高达 109 亿美元。天眼查数据显示：目前，我国有大码女装企业3800余家，并以每年近600家的速度递增。大码模特的数量也在逐年增长。
业界常常以体重、三围和外貌为审核标准，要求女生丰满但有线条，圆润但有力量感，长得美并不一定是优势，更重要的是有“特色”，有着甜美或酷等明确的风格标签。
据登上《vogue》杂志的大码模特丽丽所说，在模特界，110-130斤的女性属于微胖，135斤以上的女孩就要被归为“大码模特”。虽然“大码”，但模特们的肉要长在该长的位置上，比如胸部，臀部和大腿，看起来匀称丰腴，且不论多少斤的大码模特，脸一定要小，腰不能太粗，这样才好上镜。
四喜相当不解：“你需要一百六七十斤，但你又得有马甲线，怎么感觉比瘦子模特要求还多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粗壮的游泳圈，摸了摸轮廓并不清晰的下颚线，怎么看都与“模特”一词相差甚远。
正当她灰心之时，之前线上报名参加的素人模特招募传来捷讯，沈阳当地小有名气的不来梅摄影工作室向她抛来了橄榄枝，邀请她共创一组以中世纪油画为灵感的艺术照片。为了更贴近油画中的女性形象，摄影师建议四喜刮掉眉毛，她丝毫没有犹豫：“刮，全刮了。”
成片在社交平台上引起热烈追捧，出乎四喜的预料。之前她发自己的照片，有几十条评论都是骂她的，那条动态下面，清一水的夸赞和好评。
照片来自小红书@宇宙超模四喜丸子，由@不来梅 梅子写真馆拍摄
突如起来的舆论转变，让四喜感觉像是突然打通了某个游戏副本般的畅快。
不断有美术生创作以她造型为灵感的画作，提示消息瞬间挤满她的私信。闲来无事时，她会掰着手指头数大概有多少张画，双手自然是不够用的，因为画作前前后后大概有几百张。四喜很珍惜地把所有画作汇集成一幅巨大的图，装裱在相框里摆在床头。
为了能更快地够到“模特”的及格线，四喜报了模特班，长期的培训课程太贵，她便在软件上团试课的次卡，一般只要几十块钱一堂课，开始辗转沈阳的各个模特班打“游击战”。
有个模特朋友劝她不要上类似的课程，给出的理由是太模式化了，四喜的优势是野生，自然，上这种教人把手放在哪里的课会磨灭掉她独有的气质。
四喜听劝，买了台相机，在家搭了背景，定期自拍训练镜头感。为了让自己身姿更加挺拔，她会每天靠墙站半个小时，得空就跟着线上的舞蹈课锻炼协调性。
网友画的四喜
现在，四喜的“大码模特”事业渐渐有了起色，商家找她拍摄开出的价格在1500-3000不等。不过大多是些偏艺术风格的创作，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永远是“打破偏见”的那一个，可实际上，将胖女孩勇于在镜头面前展示自我的行为贴上“打破偏见”的标签，本身就是一种偏见。
四喜仍在减肥，但总掉不出200斤。减肥并不是对身材感到焦虑，她早已跳脱出了因为身材去质疑自我的状态，她对待减肥很是“佛系”，只是觉得如果瘦个几斤，身体更健康，身材更匀称，上镜也更好看。
每次进入摄影棚拍摄，四喜免不了要跟正常身材或偏瘦身材的专业模特一起工作，其他人看起来都很纤细，甚至单薄，大腿还没有她胳膊粗，但相比之下，四喜完全没有输阵。只要镜头开始聚焦，她便能迅速地进入状态，昂首挺胸地暗自想着：“老娘就是天下最美的人。”
暴力下重生的花
笑起来眼睛会完成两道月牙的四喜，其实并不总是爱笑的，她也经历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伤痛。
去年7月，四喜开始在网络上分享日常，记录自己从自卑的胖子脱变为大码模特的经历，可迎接她的是一场猛烈的网络暴力。
百度的孙笑川贴吧，有着近200万的粉丝，粉丝们称自己为“信徒”。众信徒的日常活动中有个行为叫“团建”，即在社交平台上随机挑选一位女性，将她发布的日常动态截图下来发到该贴吧，就会有几千人会涌进来辱骂这位素不相识的女生。
截图中的社交id当然是不打码的，于是不满足在贴吧中宣泄情绪的网暴者，便会顺藤摸瓜找到女生的社交账号，进行言辞更为激烈的谩骂。
在粉丝量即将突破5000时，四喜不幸地被这群“信徒”选中了。
汹涌而来的骂声很快淹没了四喜的评论区，“肥猪”“坦克”等极不尊重女性的词汇不停地跃进她的双眼，还有人在她的动态下面科普糖尿病和因肥胖导致的绝症。
“他们就是旁敲侧击地想让我去死。”面对恶评，四喜愤怒了，她尝试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选择了报警。
前后去了警局两次，四喜提交了诸多截屏当作证据，在几个相关部门的周转下，还是以证据不足为由被驳回。警局里有位老警察劝她，类似的网暴案件是最耗人的，搭上了时间、金钱最后被告压根不会出庭，就算官司打赢了，也只是赔偿几百块钱，吃力不讨好。
老警察让她想开点，但四喜心想，凭什么呢？
委屈，不甘一瞬间涌上心头，她什么错都没有，却要把被羞辱的苦闷全数吞回肚子里。
情绪跌入谷底时，轻生的冲动又开始在她的脑里盘旋。是的，四喜有两次自杀未遂的经历。
2019年，四喜到北京求职，因为工作不顺加上对身材的极度自卑，她第一次尝试自杀。当时她在北京城郊的河马公寓租了一个loft，层高近4米，她看了看颇高的房梁，打算在房间里上吊。用具准备好之后，她在微博上写了一篇遗言，被网警发现，冲进她家把她救了下来。
墙上贴着她和王嘉尔的ps合照，网警以为她是为情所困，问她，这男的伤害你了呗？
她说，不是，是我喜欢的明星，单恋。
第二次自杀，是在四喜回到了沈阳老家之后。她患上了双相情感障碍，药物激素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胖，体重超过200斤。生病导致的情绪化，让四喜感到人生无望，买了炭，想在自己的屋内烧炭自杀，不巧被收拾屋子的妈妈发现。
母女俩默契地没有就炭的用途展开任何谈话，四喜问我的炭呢，妈妈说给扔了。
诸如此类的偏激行为，在四喜大学期间也出现过。当时她认为自己一切身心问题的根源都来自于外貌焦虑，必须从源头解决它。于是，她想到了整容。
约了沈阳赫赫有名的整容医生，四喜满心欢喜地去了医院，以为对方能给出一个“蜕变大计”，没想到医生说，你挺好的，别整了。
四喜认为自己嘴唇厚。医生说，你嘴薄了不好看。四喜感觉鼻子不够挺。医生说，你鼻子挺了不协调。
一来二去四喜很生气，心想这医生也太不负责了。最后医生捏了捏她的肚子说，你现在不应该整容，应该抽脂。
在听了抽脂的价格后，四喜头也没回地走了。
去整容医院被劝退，想死也没死成，成为大码模特后遭遇网暴，报警求助也无疾而终。四喜突然有种被不断轻佻地捉弄的感受，好似命运这个看客一直在冷眼旁观等待她被激怒。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四喜终于爆发，她朝着命运怒吼一声，完蛋吧这个世界，老子不自卑了，我要开始爱自己。
未来的人生，四喜想换个活法。
现如今，四喜面对身材的坦然和洒脱，更像是历经雨吹霜打的枝桠，短暂萎靡后，重新在阳光下遒劲地向空中探去。
无法和解的家庭，与野蛮生长的女孩
去年，四喜接到了一个内衣品牌的商业拍摄，不是什么小牌子，是在全国拥有百家连锁店的大品牌。
接到消息时，四喜非常激动，觉得自己可“挣脸”了，忙不迭地给家人朋友报喜。
那是四喜第一次参与大型的专业拍摄，品牌方租下的棚子有两层楼高，像足球场地一样大，地上蜿蜒曲折地铺着相机的行进轨道，穿着黑色衣服的工作人员有好几十人。四喜一看这阵仗，也太“给面”了。
拍摄从早晨8点持续到第二天凌晨1点，四喜一直沉浸在与大品牌合作的兴奋中， 不敢“掉链子”，哪怕在镜头中当个背景板也拿出120分的状态，高跟鞋穿了一整天，脱下后双脚肿到连运动鞋都穿不进去。
更高兴的是，她私下里听到导演和工作人员夸她：“那个四喜不错，很敬业，每一遍都在状态，特别好。”
四喜的大码模特作品，由@不来梅 梅子写真馆拍摄
业界人士的认可，和接触高端品牌的机会，让四喜的内心获得了极大满足。明亮的聚光灯从她的头顶洒下，只一会儿便把她的头发照得发烫，她伸手去摸，被烫的缩了一下，那一刻，她才渐渐产生实感，那个曾自卑到想拔光全身羽毛的丑小鸭真的变成了洁白的天鹅。
沉浸在喜悦中的四喜跟父母炫耀，但他们却态度冷淡，言语中充满质疑，“啥品牌能请你啊，你这么胖。”他们不相信四喜能接触到这么好的资源。
面对父母的反应，四喜并不意外。这种疏离的亲子关系，是在她小时候种下的果。
生活在一个五口之家，因为父母外出务工繁忙，四喜便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在她心里，两位老人在父母缺位时及时填补上了他们的角色，教四喜做一个善良的女孩。
可四喜与老人之间到底隔着一代，一些青春期里暗藏的伤痛，比如有女生在站队列时扯她的胸带，有男生在打闹时摸她的身体，这些她不想跟长辈分享，或者说她认为他们根本不懂。
四喜也不愿与父母倾诉，因为发胖的身材父亲常讽刺她“好女不过百”，母亲也会喊她“猪头”，就算说了，父母大概率也会把责任推到她身上。
紧绷的关系，在四喜凭借大码模特获得关注后仍未得到调和。有记者采访她的报道登了报，恰逢四喜在外地工作，她特意提醒父母亲别忘了去买张报纸留个纪念，父母也没买，等四喜回到沈阳报纸已经买不到了，后来是小记者邮了一份给她。
始终没等来父母的认可，但四喜似乎一点也不难过。
她意识到如果人生只有60年，那么她已经有一半的时间都活在了惴惴不安的自卑中，别人的恶评里，父母的不认同里，而时光是多么弥足珍贵的东西。
“我现在的心是不锈钢铝合金做的，不会再为任何一个人的言语感到受伤，王嘉尔来了也不好使！”
已经跃过“身材焦虑”这道门槛的四喜不再惧怕别人的目光。如今的她自信，强大，更加明白“自爱”才是一个女孩抵抗世俗偏见和荆棘人生之路的制胜密钥。
不过，像四喜一样能自己想通的女孩还是少数。她社交账号的私信里，堆满了因为身材肥胖自卑、焦虑的女孩向她发来的求助信。
有位头像是兔子的姑娘写着：“因为身材被嘲笑了20年，我想自杀。”
四喜回她：“姐妹，自恋也比自卑强，人生才刚刚开始，咱们一定要好好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