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的山西女孩小李上个月才得知,她的奶奶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作“曹改小”。过去,小李从未留意过奶奶的姓名,直到在微博上刷到“老一辈的名字究竟有多惊艳”的话题,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道奶奶的本名叫什么。
小李说,奶奶这一生都过得辛苦、漫长。她是爷爷的第二个老婆,硬着头皮忍受了大半辈子丈夫的家暴,含辛茹苦将四儿两女拉扯大,如今一个人独居在农村老宅。从小到大,小李从没有听过有人叫奶奶的名字,她似乎一直是爷爷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孙辈的奶奶。
小李接着调查了村庄里其他女性的名字,年龄覆盖了40后到10后,时间横跨70年。她发现,穷苦的人家,给女孩起名为“米换”,意为“一袋米换来的女孩”;想要儿子的人家,生了女孩便取名叫“转转”、“改改”,以此寄托转胎接男的心愿;还有一些女性,因为痴傻,或是被拐卖,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名字,完成生育重任后染上重疾,随便拉一张席子便葬了,她们存在于世间的痕迹,就此淡去。
以下是小李的讲述。
在我们村,有很多没有名字的女人。
如果谁和白斌妈多说两句,她就拿起石头打人,大人们怕孩子受伤,都叫我们不要去招惹她。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方,年龄多大,叫什么名字。听说她嫁给白斌爸时,人就不太全乎,生下白斌后,又连着夭折了两个孩子,夫家打她打得不行,人就疯得更厉害了。
白斌是我的小学同学,小时候,经常有同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模仿他妈妈的神色,还学她妈妈走路的样子,引得我们大笑。如果谁考得很差,我们也和小大人似的嘲讽她:“nian nian都比你强。”
还有一些阿姨,比白斌妈强点,可大家也不知道她们叫什么,或者粗暴地根据地域来源,直接叫人家“河南家”、“湖南家”。
我们老家,现在已经没人住了,草比人高|图源受访者
我爷爷的小堂弟,我们管他叫小爷爷,他也娶过一个“湖南家”。小爷爷个子很矮,从小腿跛,当时四十多岁了还没找到对象。本地一个“老湖南”几经辗转,打听到了老家还有一个亲戚,便说给了我小爷爷——很荒诞吧,她们自己是被拐过来的,多年之后也被同化,还真心希望更多老家女孩子过来“享福”。
小奶奶待了不到一年,便和小爷爷“离婚”了。这段所谓的“婚姻”, 没领证,没摆酒,毫无合法性可言,却成了小爷爷唯一的爱情回忆。我们家一众亲戚想替小爷爷去把人找回来,却发现全家人居然没有一个知道曾经的小奶奶叫什么。
除了妇女主任的官名大家普遍知晓,其他人连展示的机会都没有。有一年村里选代表,配足了女性名额,大家却没选够,理由是不知道候选女性的大名。
我的奶奶叫曹改小,不同于微博话题“老一辈的名字究竟有多惊艳”下面那些诗情画意、充满书卷气的回答,我奶奶的名字,既不浪漫,还很残酷。
1940年奶奶出生时还没解放,遍地是文盲。听我爸说,他姥姥姥爷大字不识一个,给奶奶起名,背后的意图也显而易见——希望下一胎能改成小子。那时候,农村太多苦力要做了,男人象征着壮劳力,是强社会资源。
我们村里,有个老奶奶叫米换,姓不详,50后。据说出生时家里孩子太多,实在养不起,亲生父母便把她送给了同乡人家。那家人先后生了几个孩子,都无故夭折,算命的说必须得拉一个外来的孩子引着,后面的小孩才能跟上长大。于是老两口拿二斤米换来了她,这就成了她的名字——几乎可以预测出她往后的命运。
可即便是看上去正常的,像个女孩儿样的名字,你也很难猜到父母起名的真实意图。我姥爷是个木匠,一辈子给人打棺材,最便宜的柳木板材在七八十年代才15块钱一副。家里四个孩子,三个都是儿子,都要成家,这些全是他的责任。他没有办法,只好把女儿当成资源交换。所以姥爷在我妈刚出生时就定下这门混亲,希望减轻自己的负担。
|图源受访者
我知道了往事的线头,后来再回老家,听到我姥姥叫兰兰,二舅母和妈妈同时答应时,心里总不是滋味。
前一阵子,我和我们村的网格员黄姨聊天,她当时正在统计新农合社保,每天录入各种名字,我问她见过一些特殊的名字没有,她说见了好几个男性的名字,取得极其秀气,比如李芝淇、薄小红、边二秀,都是四五十年代出生的男性,据说当时医疗水平有限,新生儿夭折率很高,男孩起女名就流行起来。我说女孩的奇怪名有吗?黄姨问怎么个奇怪法,我说,比如这名字一看就没有包含父母对她的期望和珍视,而是带着失望的“招娣”之类的。阿姨说那就太多了,顺手拉了一张表格截图给我,满屏都是密密麻麻的“改x、转x、变x、换x”之类的,至于我们耳熟能详的“x弟”更是层出不穷。
表格里,最先让我注意到的是引弟和润弟两位阿姨,她们以前和我妈一起打过麻将,我常听我妈念叨她们。引弟、润弟用我们山西土话念出来,和“饮地”、“润地”发音一样,导致我一直以为她们家是想粮食丰收、大地饱满,才起这么朴实的愿望做名字。两位阿姨不同父也不同母,娘家更是相隔十万八千里,名字却结伴着像亲姐妹,在我们那儿并不稀奇。
80年代,重男轻女的观念不能说得那么直白了,于是“改改、转转、变变”们兴盛一时。我家房子后面的人家,一家七口,五个孩子,有四个是女儿,她们就被取名为改改、转转、变变和换换。老大刘国柱比我爸小不了几岁,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被他那70多岁的老妈视若珍宝。刘叔叔直到40多岁了,下雪天都没有上房顶扫过雪,理由是他妈妈不让,怕儿子摔着。
为了给国柱多个手足帮衬,分担养老压力,几个妹妹取名都可劲儿地往转、变、改上面靠,然而天不遂人愿。四姐妹从小吃烙饼只能分着吃,国柱却能蛮横地端整锅独享;若要一起打扑克,妹妹们输了被哥哥“抽皮条”理所应当,哥哥要是输了,老妈就先冲出来护着;哥哥十几岁了还尿炕,洗床褥的活儿不用说,都归妹妹们。
到了90年代我这一辈,计划生育进行得如火如荼,针对农村的“一胎半”政策在我们村流行起来,意思是头胎如果是女儿,间隔四到五年,还可以生一个,再生了儿子就是“一”,女儿就是“半”。如果都是女儿,那就是“双女户”。
我有个同学叫孟二英,她的名字起得相当随意——姐姐孟英的2.0版本,吃穿用度也都是姐姐退下来的。家里人平常最喜欢对她说的话,是“多看看你姐”,多学学姐姐的懂事、听话、肯干,将来和姐姐一样,上市里面工作,拿钱补贴家里。
有了弟弟后,孟二英在家更不受重视。长相出挑的她,初中辍学后去了我们那儿的服装城卖衣服,后来听说跟一个福建人结了婚,离开了村子就再没有回来,至今没有消息。二英叛逆的做派也令村民议论纷纷,但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多年积怨导致的最终决裂。
好在近几年,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终于有了改善。
我想,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如今这代年轻妈妈们,都有了女性意识。她们受过教育,其中的一些人或许童年也经历过重男轻女的伤害,长大后会迫切地追求男女平等,也想打破旧习陋习,生了女儿后,她们会更加珍视女儿,愿意把最好的祝福融在女儿的名字里。
曾经,表姐的婆婆劝说她再生一个儿子,被我表姐严辞拒绝了。一个孩子都难养的时代,谁有钱生两个?随着年纪渐长,她婆婆身上病越来愈多,去年摔了一跤意外骨折后,是孙女每天跑去送饭送菜,帮助家里做各种杂事。而她心心念念的大外孙问都没问过一句,来了低头就是打王者荣耀,饭也不吃,魂被手机吸了进去。
她观念传统,总觉得以男人为天,一辈子都顺着丈夫。可惜嫁了个不知冷暖的男人,好不容易出去旅游一趟。老太太崴了脚,老头子根本不带照应,依然独自玩乐,伤透了她的心;加上儿子喝酒捅了好几回篓子,又赔钱又找关系,老太太哭过不止一次。
“男人关键时刻也指望不上”,婆婆亲身经历后感慨。她决定以后还是对孙女、儿媳好一点,至少,不让她们再重复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