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有许多篇章,描写痴情女子对爱人的守望,无论是寤寐思服的熬煎,还是辗转反侧的无眠,或者断墙翘望的殷切,内心深处翻江倒海的思恋,在表面上却始终平静,那娴淑乖巧的表情,应该就叫作:沉默而笃定。
沉默是金。守口如瓶。爱恋的风,长短不一,断断续续,不断地从山崖上吹过,落入崖畔下的沉寂。女子固执而亭亭地站在山的垭口,神不守舍,小心翼翼守护着逃亡者留下的一双苍白的脚迹,生命黯然而憔悴。
晓露晨风,洗涤着面颊上的愁绪、凝思和皱纹,深情凛冽而狐疑。她无法确定,那颗逃离远去的一颗心是否还愿意安静地属于自己的胸脯。
蓝青色的天际邈远无边,寂寥而虚无,恰如此刻的望眼,迷离而干枯,发如雪,心如铁。孤影对山林,滴水深似海,沙粒堆积成梦的廖廓。岁月坍塌,水雾轰鸣。
滔滔无尽的爱恋,一瓢一瓢的舀起,倾覆于空朦的夜色,向着人间,她无私的献出了身体,一寸寸刻满相思的肌肤,以赤裸救赎着无知和叛逆,纠正着错误和罪衍,却又感到一切都已于事无补。
努力地在回忆里返青某些似是而非的情节。女人身陷在白日梦般的无望的爱恋里,不能动弹,不可自拔,又被某次艳遇的流失所困惑,惘然的向着空谷般的远方,展示着珍惜和追悔的翅膀,但是想飞起来却是那样的艰难,她无力带动脚下的大地,随着思绪一起飞翔。
她什么都不肯告诉别人,却又不由自主地流露着内心的秘密,如同一个可怜的爱恋的乞者,但她的灵魂却执着于阳光和流水,追求着生命的华丽和高贵。正如某位大诗人所言:成为一个爱的乞者,总比做生的奴婢显得自若。爱的苦难,往往发射出金子的光芒,只是很少有人能够在那种光影里拣拾到纯正的金子,即使侥幸获得了馈赠,拿在手里时已经变成一副锁具锈蚀、满目斑驳的镣铐。爱情的断断续续,始终都是带着镣铐的舞蹈,剧中人一边兀自陶醉,一边潸潸的掉着眼泪。苦中有甜,甜中有苦,苦中作乐,乐不思蜀,恐怕就是爱的囫囵境界了吧。
但是,什么都不能说。生活中有很多夸张和炫耀的例子,人前幸福无边,内心却装满了难言的凄楚,或者白天还在庆幸和莫名感动着,晚夜里便再也等不到回家的人。如果说拿捏不住的爱像浮云,那么婚姻就是匍伏在地的泥土,婚后的爱情则仿佛是飘尘,无论扬起还是坠落,都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滋润和盎然绿意。于是,心思缜密的女子选择了沉默,以此显示自己的优雅和雍容,试图活出一己的风致和气质,或者故意表现出泼辣和强势,用一种对立的敌意与男人的冷漠相抗衡,直到弦索因为紧张和狠命的弹拨,而崩裂挣断,所有的流动都嘎然停歇。
沉默的越久,内心的堆积就会发酵,会膨胀成巨累,压得人暗无天日。
内心修养越好的人,越是难得感觉心灵的轻松,大体是因为她找不到释放的爆点,也顾及很多道义的牵绊,更加增添了自身的拖累。偶尔,狠起心美美地爆发一次,然而,从陌生的喉咙、口腔和胸膛穿堂风一般,奔突出来的轰鸣和吼叫,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却很少能真的吓倒旁人,大家只不过吃了一惊,嘻嘻哈哈笑过之后,一切依然如故。口号只能煽动情绪,但对内心的风暴却无能为力。
有时,女人的感性是男人的灾难。女人对于细节的苛求,常常会达到不管不顾、不及其余的程度,付出的却是放弃全盘的代价。同时,对于男人来说,调情、暧昧都是逢场作戏的事情,但对女人来说,这恐怕没有那么轻松,即使说好了都不用心,但一旦付出,心理的变化和感性的迷醉,就会撕毁和约,谁想全身而退都已不可能。沉默的黄金出现斑斑裂纹,而且皴裂的趋势仍在继续蔓延,手心感受到血肉分割时撕裂般的疼痛,那一道道具有象征意味的纹路,宿命的沟壑,要么如山洪泄漏,要么像久旱的土地板结龟裂。卦象乾坤,莫衷一是。事后诸葛,等于没有诸葛。一出空城计,唱出了人心深处浅薄的智慧。但是,在这个陈陈相因的链条上,依然栓紧了无数活灵活现的生命。
沉默,可能就是如此宝贵的一块金子。它所涉及的,包容的,涵盖的,囊括的,大多都是人类自己难于言说、不愿触及的秘密。
用什么能将伫立在烟岚和风尘中的人儿唤回呢?似乎沉缅于灯红酒绿快乐中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发明和酝酿成这样一种深情殷切的声音。于是沉默,用一种习惯的冷静,等待梦里人自己幡然醒悟,或终于遍体鳞伤、失望透顶地回到家里,伏在你的胸前嘤嘤哭啼。
在这个古城里,有山,有水,有景,有风雅,但唯有沉默,像历史的大回旋里那些璀璨的星座、青铜器物、浑脱宝剑、雕梁画栋、绘画、书法、诗歌……,它们犹如沉寂的金子,默默地闪烁着瑰奇无比的光芒……
静夜无眠,我翻阅着《诗经》,轻轻的掀动书页,仿佛动情抚摸着一张古潭一般的容颜。于是,就在心里悄悄祈愿,灿烂美好的岁月不要那么迅疾地老去,那么,站在《诗经》里的女子就会永远年轻,风致绰约,楚楚动人,一如庄姜,《诗》中最美的女子,高高的个儿,宽宽的额,螓首蛾眉,美目盼兮,让人动心动情动容,宁愿在她纯洁的顾盼里长眠不醒。但只怕是刚刚好梦开始,外面已是喧嚣鼎沸,出门一看,大街上风急雨骤,城市顿时陷于一片汪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