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大理州洱源县凤凰城小区外光影闪烁，人头攒动。一条宽约一至两米的温泉斗折蛇行，清清浅浅，白雾蒸腾，转过街头，没入人群。上百男女老幼散坐于水道两侧，挽起裤管，踩入温泉，欢声笑语随泉水而蜿蜒流淌。
这是洱源县群众日常生活的一个画面，这是洱海源头再寻常不过的一种场景。我很自然联想起的，竟是1600多年前那场流芳千古的兰亭盛事，王羲之与东晋群贤曲水流觞，以论天下，以书华章。
如今，或可附庸生造一个“曲水流腿”之意境——此念一出，我便大笑倒地。不亦乐乎！
徐霞客的24天
洱源温泉之盛，可谓美誉千载，历史悠久。当我站在地热国仙气缭绕的“九气朝真”总泉眼前，恍若徐霞客驾云而至，与我展开了一场跨越数百年的对谈。
明朝崇祯十二年（1639年），52岁的徐霞客游历滇西，经丽江、剑川，跋涉至浪穹（即今洱源）。在这里，他流连忘返达24天，游览了茈碧湖、九气台、佛光寨、清源洞、鸟吊山、下山口、沙坪街、西湖等著名景点。洱源，这座令千古第一大旅行家兼杰出文学家徐霞客惊艳的秘境小城，由此，得以进入著名的《徐霞客游记》，而渐渐为世人所知。
游记所载九气台，当年位于洱海源头茈碧湖之中，远看似一缥缈小岛，实则湖底有九股热泉喷涌，蒸气环绕如台，故名九气台。九气台及其周边历来是沐浴休闲之绝佳处所，有文献记载，建文帝曾避难于此，僧衣麻鞋，浸泡养生，有过一段虽憋屈惊惶却也相对轻松畅快的时光。
“历史上的九气台，其实就在我们这里，就是这口‘大滚锅’。”地热国总经理陈名志如是介绍。
时为清晨，细雨迷蒙，这口直径约达15米的“巨锅”之内热气升腾，云蒸霞蔚。隐约可见一道绳索飞渡，连接两“岸”，让人有些费解。原来，是为便于在泉中放入和提取鸡蛋之用。经此约90度高温沸泉“历练”，二三十分钟，普通鸡蛋即得飞升，成为身价数倍的“气磺蛋”。
陈名志说，气磺蛋之“出身”，载于《徐霞客游记》。如今，这是地热国景区游客必尝的“网红蛋”，其做法自然简单，其灵魂独步江湖——全赖泉水里的天生磺成分。我辈初初造访者，即便只是冲着徐霞客的名头，也非得品尝一下不可。
工作人员于泉中网兜将蛋捞出，置于一只特制蛋型蛋基座中，又以特制打蛋器将蛋之顶部击碎，揭开其“盖”，便见鲜嫩之蛋白。再插入一根吸管，微微用力，全熟却毫不相凝的蛋黄蛋白汁液便尽入口中，其味嫩滑，回甘悠长。
建文帝的避难之所
此处立牌匾曰“九气朝真”，落款徐霞客。我为之莞尔。这自然不可能是徐霞客所题，此句出于其游记，则确实不假。甚至，九气台具体位置是否真在此处，也无法精确地考证，但就在这片区域，大抵是不会错的。
徐霞客长达24天的驻留与书写，无疑，成为了当下洱源“中国温泉之城”长达近400年的最美的伏笔与铺垫。
说到关于温泉的历史，最著名的一个掌故，还属白居易千古名篇《长恨歌》所描写的“贵妃出浴”，“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在整部《唐诗三百首》中，这恐怕是最美、也最香艳的一个场景，实在引人遐想。正是因为杨贵妃的“加持”，如今，西安华清池成为了中国四大皇家园林之一、国家级5a景区。
这个故事，几乎是云南所有知名温泉必用的噱头。在地热国，便设置了“贵妃池”，与“帝皇池”“太后池”并列。太后为虚设，皇帝则特指前文提及的明朝建文帝。
作为国家4a级景区和亚洲最大露天温泉的“江湖地位”，地热国当属实至名归。即便在“十里一汤，五里一泉”的“中国温泉之城”，占地近千亩、投资数亿的地热国亦堪称龙头老大巨无霸。这里建筑风格以大理白族为主，既结合了其他多民族，还结合了中原传统民居如徽派建筑，多元、丰富，充分体现了民族与文化双重维度的大融合。
普陀泉的邂逅
地热国名声在外，某种程度上，也得益于这个特别而又极其到位的大名——地下有热水资源的世外桃源，“独立王国”。这不就是整个洱源的地位吗？在洱源，还有大量从名字到水质皆美轮美奂的天赐好泉，比如——普陀泉。
“普陀”之意无人不知，普陀泉之美好传说自然也仅仅只是传说。但普陀之泉，是真好。它呈弱碱性，富含偏硅酸、锶、锂、偏硼酸、钙等多种元素，皆于人体有益。
就度假区风格而言，普陀泉大异于地热国，我以“幽深”与“禅意”论之。当我探访此处，不经意间，与当代最重要的西南联大研究者之一、著名作家张曼菱邂逅，我似乎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如此认知。张乃北大才女，学养深厚，出古入今，她选择常年隐身于此，悄然写作，不可能没有道理。
而已然73岁高龄的这位长者，不仅保持着极为敏捷的思维和语速，皮肤和精神气看起来也不过五十多，与她对温泉泡汤的热爱、尤其对普陀泉的偏爱之间，应当也有着某种因果关联吧。
作为张曼菱的忠实读者，这是我第一次面见本尊。我们立于温泉池边，谈及诸多大师，纵论联大往事。我衣冠楚楚，略带矜持，她泳装浴袍，全无拘束，一切都是随缘，一切也都是天然而又自然。
茶马古道上的澡堂
“天然”“自然”，是的，行走于洱源，这两个词汇常常由然地便在我脑中浮现。如果说地热国、普陀泉这类温泉度假场所毕竟现代企业性质很是鲜明，那么，如繁星般散落于洱源城内城外的那些小型泉眼，则真正可算是“天然去雕饰”，极简而又极舒适。
在牛街乡，尽管“温泉小镇”的规划仍停留于纸上，但处处可见的特色温泉民宿毫不掩饰地彰显着各家各户宅基之下的优势和气质。在这里，稍显抽象的所谓温泉文化，也充分回归到了本真与本质，许多自家涌出的温泉，直接以“xx澡堂”对外挂牌，便念起了不错的生意经，招揽着丽江、迪庆乃至昆明的游客。
五湖四海人，天南海北客，都来到这里，是旅游？当然是，但似乎又不是。或许，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休憩与生活。
正是这些实在简单甚至简陋的村中澡堂，正是这种过于价廉却又物美的旅游方式，让我对这个村子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这里的名字，也值得很多人去记住——她叫“炼渡”。
我想着，她究竟是经过了怎样的历练、乃至淬炼，才终于从远古一路走来，大地深处的熊熊烈火，煮沸了大地深处的澎湃激流，然后，破大地之“茧”而出，成为涤荡尘埃、浸润人心的温泉？这条路有多漫长，著名的茶马古道从漫漫历史长河中逶迤而来，与之结缘，同行数公里之后，又转身离开。曾经，这些日夜流淌的泉眼，为古代云南人走向世界的疲惫身影默默地奉献了多少甘甜与滋养？
踏上这段如今仍依稀可见沧桑旧貌的茶马古道，我不禁思绪涌动。
千年前的香艳场景
在炼渡村，在牛街乡，在洱源城市中央，在整个洱源，如果说只有一种存在的方式，无疑，那便是泡温泉。以所含矿物成分划分，温泉种类很多，据说有达数百种，但在洱源，最主要无非硫磺泉与碳酸泉两大类，其中最具代表性和最负盛名的，便是地热国与普陀泉。至于那些随处可见、以近乎纯自然形态直面世人与世界的零散小泉，犹如夜空之点点繁星，虽无法与“皓月”争辉，却共同构成了整个“灿烂星空”（温泉产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辞别“温泉之城”前夜，我再次来到洱源县城凤凰城小区外的天然流泉。导引泉水的水道两旁，依旧是白雾蒸腾，人影绰绰。由于水质富含的硫磺等矿物质附着于水道之中，脚下有着明显的凝滑之感。
我真真实实地体验着来自于大地深处最热烈的馈赠，仿佛有九道“真气”，由足底升腾，游走于全身。闭上眼，恍惚间，千年之前那个“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场景，似乎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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