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统计,目前全国有6100万农村留守儿童,而在宁夏,全区487所学校有农民工子女166321人,大多数孩子长期过着没有父母相伴的生活。今年2月,国务院下发《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以期从源头改变“儿童进不了城,父母回不了乡”的现实。
破碎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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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的童年敏感又自卑
婷婷放学后帮爷爷圈羊。
“我爸爸回家了,再也不用出去打工了!”4月20日,记者在固原市原州区河川乡中心小学再次见到大花时,13岁的她一脸幸福地笑着,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向记者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回想起2015年5月第一次见到大花的情景,小姑娘满脸愁容、羞怯怕生、连话都不敢说,和如今这个朝气蓬勃的孩子简直判若两人。大花的改变全是因为爸爸回来了,自己不再是留守儿童。
河川中心小学校长陆世林说:“和其他孩子比大花是幸运的,今年我们学校留守儿童人数较去年的30人又增加了。比起能够在父母身边成长的孩子们,留守儿童最让我们担心的就是性格问题。”原州区教育局一位从事基层教育工作30多年的工作人员介绍,宁夏南部山区留守儿童问题是这十多年间开始慢慢凸显的,比全国大多数地区都要迟一些。随着进城务工人员由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零零散散变成现在的大规模普遍现象,山区教育工作也由之前的教育扶贫、普及义务教育变成了以关注留守儿童为重点,现在农村孩子有学上了,却不能在爸妈身边成长。
马婷婷,上个月才满12岁,河川中心小学五年级学生,和其他留守儿童一样寡言少语。她平时住校,周末回到只有爷爷的家中,周日独自在路边拦陌生人的车回学校,通过和车主讨价还价,一般花3元钱车费,有时运气好的话车主不收钱。驱车前往婷婷家的30分钟时间里,在记者不停询问下,才得到这些只言片语的信息。山路颠簸,每当记者伸手想护住这个瘦小的女孩时,她都避开。“我什么都不怕,以前只怕会失去奶奶,可奶奶后来还是去世了。”婷婷淡淡地说。
车停在山脚下,婷婷家在半山腰。山路陡峭崎岖,婷婷手脚麻利地甩开众人,远远地跑上了山。“她家以前还在山里更高更深的地方,几年前政府给盖了房子,才搬下来的。”村里人一听去婷婷家,纷纷感叹,“这孩子父亲有小儿麻痹症,从小没妈,父亲在外打工,就只有爷爷”。步行20多分钟,爬上一处陡坡,只见一间平房孤零零地竖立在半山腰,周围没有邻居,只有一院子杂七杂八的废旧物品,这就是婷婷的家。屋里阴暗潮湿,只有一张中间塌陷的炕。每当家人团聚时,婷婷就和爸爸、爷爷挤在这张炕上。“家里啥也没,几个月前她爸打工摔伤又花了不少钱看病,更顾不上婷婷了,她每次回来就自己趴在炕沿上写作业。他爸嘱咐我一星期给她20块零花钱,买个方便面啥的。”婷婷的爷爷今年68岁了,腰部劳损严重弯曲。家里有只大黄狗,婷婷和它玩得很好。
婷婷的宿舍里有3个小白饼子,那是她给自己买的零食,打算“享用”一周。脚上一双小红布鞋,也是婷婷自己花30元钱买来的。比起婷婷,7岁的马小宝就不用为自己操那么多心了,毕竟家里还有奶奶细心照顾他。“前几天奶奶把腿摔断了,只能躺炕上了。”小宝愁眉苦脸地说。小宝在河川中心小学上一年级,姐姐上二年级。每天清晨6时,姐弟俩就得起床,然后结伴步行一个小时去学校。父母离异,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姐弟俩只能和爷爷奶奶生活。小宝说他害怕很多东西,他怕自家羊圈里的羊,怕春节爸爸不回来,怕学习不好被同学笑话,说起这些,他的眼神黯淡下来,盯着一处发呆。
河川中心小学负责“留守儿童之家”的王老师说:“最需要父母关爱的童年却只能跟着爷爷奶奶成长,容易让孩子们变得敏感、自卑,甚至冷漠。可他们缺少的东西却是除了父母别人都给不了的。”
“固原平均每6名农村中小学生中就有一名留守儿童。”固原市教育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据他们统计,截至目前,固原市农村中小学就读的学生总数为99456人,其中16442名为留守儿童,而且呈逐年增长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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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又陌生的妈妈
婷婷家的羊圈里,一只还未断奶的小羊羔亲昵地依偎在羊妈妈身边撒娇。“多可爱!”正当大家意犹未尽地欣赏这份母子情深时,婷婷突然跳进羊圈,一把拎起小羊羔朝羊圈外走去,急得羊妈妈直叫。问起婷婷为何有这样的举动,她回答说要放羊,还说小羊羔特别烦人。婷婷没有妈妈可以黏,她刚出生3个月时,妈妈就抛下她走了,从此再没有露面。
陆世林介绍:“学校里大多数留守儿童都是单亲家庭,孩子基本都跟着父亲,住在爷爷奶奶家。”“单亲留守儿童是宁夏南部山区留守儿童问题中的一个特殊现象。”固原市教育局工作人员说,经过这些年的调查发现,一部分农村女性结婚生子后,对生活不满意,会丢下子女离开夫家,孩子的父亲要外出打工赚钱,只能爷爷奶奶带着孩子。还有夫妻二人一起进城打工后离异的,女方不愿再回农村生活,孩子都会留给农村的爷爷奶奶带。
“我对妈妈没有印象,小时候问过爸爸我妈妈去哪儿了,爸爸也不说。爸爸打工回来总会给我买学习用具,有爸爸就行了,妈妈回来我也不想和她生活。”婷婷无所谓地说。一旁的爷爷听得直摇头,他担心地说:“孩子妈离开时婷婷太小了,没感情也不怪孩子,可是一个女娃娃没有妈也不行呀。”
小宝和婷婷不一样,他会经常偷偷地想妈妈。“我想妈妈,想她什么时候来看我,可我不敢问爸爸。有一次姐姐和爸爸说想见妈妈,就被爸爸打了。”小宝说着低下头用脚跐地面。村里人都说小宝的眼睛随了妈妈,长得又大又水灵。在小宝的记忆里,爸爸妈妈进城打工之后每年春节回家都吵架,有一次大吵一架之后妈妈就走了。
王老师说,小宝的妈妈现在住在银川,去年六一的时候,买了新衣服、玩具来学校看小宝和姐姐,两个孩子高兴坏了,“我就看着小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像在笑,小姑娘又哭又笑的,两个孩子腻在妈妈怀里那股子高兴劲儿,平时很少见”。小宝的爷爷告诉记者,小宝每年生日许了愿都会偷偷告诉他,说自己想去银川和妈妈生活,因为爸爸每年打工回来还能见上面,可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
对原州区头营镇南屯小学的多数留守儿童来说,妈妈也显得十分陌生。见到翔子时,这个8岁的小男孩头上缠着纱布。“昨天摔的,奶奶气坏了,幸亏我爸爸好几个月才回来一次,要不还要挨打。”翔子说,有时候发烧了他就会想妈妈,妈妈要是在的话,会做甜甜的馍馍给他吃,“可爸爸说她不要我了”。
南屯小学校长介绍,该校留守儿童有30多名,其中有不少单亲留守儿童。在平时的教学中,老师会对这些孩子更关注,但是能看出孩子们都有心事。“上课时讲到爸爸妈妈的课文,老师都不敢仔细去讲,怕孩子们伤心。”有一次,一个二年级的小女孩正在和别的同学玩耍,突然停下来对旁边的老师说,她听见妈妈和爸爸打电话了,可爸爸不让她接。她问老师:“我爸妈为什么要离婚,妈妈走时说她去打工挣钱了,爸爸说妈妈不要我了,不过妈妈再也没来看过我。”这让老师无言以对,却又心酸不忍。
10岁的浩浩从父母离异后就和奶奶一起生活,妈妈带着年幼的弟弟去固原市区生活,爸爸在银川打工。“我羡慕弟弟能和妈妈一起生活,我想好好学习,去固原市上中学,这样也能和妈妈在一起了。”浩浩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充满向往。
采访中,孩子们说起爸爸都很开心,说爸爸很快会从城里回来看自己,会带回来很多好东西。可是提起妈妈,有的低头不说话,有的会小声说“我想妈妈来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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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婚姻皆因童年经历
7岁的小龙在喂鸡。
留守儿童的成长环境不仅仅困扰着宁夏南部山区的乡村教育工作者,石嘴山市大武口区锦林小学的老师们也在为同样的问题发愁。
4月22日,锦林小学的孙蕾蕾老师正在组织班里的孩子们进行一场特殊的游戏。她让孩子们面对面站着,手拉手看着彼此的眼睛,真诚地说出对方的优点。这项名为储存正能量的游戏是心理咨询师孟祥宁教给她的。“孩子们缺乏父母的关爱,希望来自同伴的赞美能弥补他们内心感情的缺失,不让他们以后变成冷漠的人。”孙蕾蕾说。
锦林社区是石炭井煤矿搬迁区,大人们外出打工赚钱,造成社区留守儿童比例高达80%。“有的孩子性格内向、自卑,有的有说脏话、偷窃等恶习,爷爷奶奶根本管不住。”孙蕾蕾在教学中发现,留守儿童性格缺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在做了多次家访没有效果后,她才向孟祥宁求助。
孟祥宁在为锦林小学的留守儿童做专业心理辅导后说:“这些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我封闭,心理紧绷,有沉重的心理负担,不少孩子还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少了这个年龄段该有的阳光。而这一时期也是一个人性格形成最关键的时期,产生的负面影响也许会影响一生。”
4月27日中午,记者接到孙蕾蕾的电话,她说:“上次你们来采访时见到的那个胖胖的小男孩,他爸爸打工时意外去世了,我去孩子家里,看见孩子也不哭,就呆呆地坐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孩子妈妈几年前就走了,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记者在原州区一家麻辣烫店见到今年16岁的马芳芳,她在这里当服务员,今年才从农村老家出来打工。“我就是典型的留守儿童。”马芳芳说,她两岁时,爸妈就出去打工了,爸爸常年往返于新疆和宁夏跑大货车,很少回家,后来爸妈离婚了,妈妈在固原市区打工,没有回来看过她,慢慢地她对妈妈也就没什么印象了。
马芳芳很依赖大姐梅梅,奶奶身体不好,她是梅梅带大的。梅梅出嫁那天,马芳芳抱着姐夫的腿不放,不让姐夫接亲,亲戚们怎么劝说她都不听,后来还是几个亲友硬把她拉开的。“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也离开了,读书什么的能有什么用,年龄大一点儿我就来城里打工了。”马芳芳来固原市区后,妈妈曾几次托人带话想见她,她都拒绝了,“我现在又不需要她,有什么好见的”。
马芳芳家还有继母带来的两个哥哥姐姐,继母外出打工后,他们也成了留守儿童。“我们那时都不喜欢回家,回去干嘛,冰锅冷灶的,奶奶去世后,家里连个人都没有,放学了就在外面疯跑,跑累了回去倒头就睡。”最终,几个孩子高中没有读完就外出打工了。
谈起未来,马芳芳似乎看得很开,她说:“就这样走一步算一步挺好,千万不能结婚。我哥哥结婚后离了,和我父母一样去外头打工,留下小孩又成了留守儿童。”马芳芳坚定的语气,让记者不知该怎么回答。(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新报时评解困,路在何方?
今年2月,国务院下发《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以期从源头上改变留守儿童现状。在宁夏,也有许多留守儿童长期过着一个人的生活。
留守儿童现象是我国改革开放后,城乡差距日渐拉大的最痛苦写照,由来已久,积弊甚深。要系统解决,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要有打持久战、阵地战的准备。我们甚至可以说,单靠行政系统或民间公益之力都完不成这个重大课题,唯有二者通力合作,才可能走上解决留守儿童问题的快车道。
留守儿童问题不是农民工家庭的私人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公共问题,还是关系国家民族未来的问题。据全国妇联相关数据显示,我国有留守儿童6100多万,占儿童总数的21.88%。试想想,这么多的孩子在缺少严父慈母的环境中孤独地成长,在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期缺乏引导,他们能够有一个圆满幸福的人生吗?他们长大后能担当起国家建设的重任吗?就算只有10%的孩子不幸人格残缺,那也是一个相当可怕的一个数字。所以,解决留守儿童问题,行政系统必须走在前面,应该超越孩子的亲生父母成为第一责任人,必须站在为国家培养合格公民和未来建设者的高度来认真对待。
行政系统力量并非万能,说政府是第一责任人,并不是让政府大包大揽。新消息报公益团队长期进山区助学,走遍了宁夏的偏远乡镇。遗憾的是,我们没发现一个乡村制定了系统帮助留守儿童的计划。有些留守儿童已出了重大事故,如被烫伤、烧伤、重病等,乡村干部明明知道也不帮着想办法。在同心县下马关镇,我们曾很不客气地批评过一位村干部:“孩子重病,她爷爷奶奶不知道如何求助,你也没钱帮她,但你可以向媒体和爱心人士求助,这是你的责任。”的确,类似现象有些是不作为,更多的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解决留守儿童问题最切实可行的方式是:政府掏钱购买服务,吸引民间公益力量参与,而实现这个目标的最佳场所就是学校。也就是说,在大量的乡村小学(中学)里,在教育系统之外,大量引入民间公益系统,依据留守儿童数量配置专业的民间公益力量。让专业的力量和社会各界一起关爱留守儿童,引导他们健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