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有一种特殊的文体,叫悼亡文学,悼亡文学作者一反中国人在生活中情感表达的隐忍与含蓄,在诗词文章中写尽对离去爱人与亲朋的深情。
或者面对爱人与亲朋的离去,这些作者们心中的痛苦再也没有办法克制,但又羞于在生活中表达,只能用这种文学形式倾诉出来。
潘安为亡妻所作的三首《悼亡诗》,应该是中国悼亡文学的开山之作。
潘安(247-300),即西晋代文学家潘岳,字安仁,潘安是他的别名,郑州中牟人,世称古代第一美男子。
根据史书记载,潘岳以“美姿仪”闻名天下,潘安不仅长相俊秀,仪容出色,而且从小才智卓绝,被世人称为“奇童”。南朝宋代刘义庆在《世说新语·容止》中说: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
明代何良俊在《语林》中说:
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
这就是后世成语掷果盈车的来历。
潘安才学、长相让世人惊艳,身居高位,但是却是中国古代少见的专情者。潘安12岁的时候和夫人杨氏定亲,自成亲一直到潘安50岁时杨氏去世,两人相爱终生,一双人厮守,潘安终身没有纳妾。更让人感动的是,杨氏去世以后,潘安也没有再娶。
在潘安的心目当中,杨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但是杨氏却早潘安离世。老年丧妻,潘安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写下了三首悼亡诗,一首曰: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周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在这首诗中,潘安写道,转眼间,妻子已经去世一年了,自己为妻子守丧一年后,要离家任职了。走之前,看着妻子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与妻子昔日的恩爱历历在目。
但是,伊人已逝,罗帐中,屏风后,再也看不到妻子忙碌的身影,而妻子生前留下来的墨迹,却依然悬挂在板壁之上,让人睹之,有恍然隔世之感。相守大半辈子的爱人撒手离去,只留下活着的人孤苦无依,惊惶失措。
在这首诗中,潘安把自己和妻子比作林中的双栖鸟和水中的比目鱼,如今,林中本来成双成对的鸟儿却飞走了一只,只剩下一只形单影吊;河中素来并肩前游的两只鱼却中途离开了一只,只剩一只栖栖遑遑,难以前行。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潘安用这两句诗写尽了丧偶的痛苦、孤独与悲哀,再联系到潘安一生对杨氏的忠贞不二,这两句诗尤其显得情深意厚,真挚感人。
在古人妻妾成群的风气中,潘安对待爱情却能如此忠贞,千百年以来受到无数人的赞誉,潘安的小名“檀郎”更是成了女子对爱人的代称。
而自潘安为杨氏写的三首悼亡诗之后,正是因为潘安对妻子的真情厚意,这三首诗名动天下,后人纷纷效仿,直至悼亡文学形成,潘安和妻子的情感对后世文学影响不可谓不大。
自悼亡文学产生以后,人们常常用这种文学形式来表述自己对爱侣和亲人离去的悲哀与痛苦。一千多年以后,明代有位文学家叫归有光,他写了一篇《项脊轩志》来纪念去世的亲人和妻子。
在这篇文章中,归有光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以物是人非反衬,表达了对亡妻深沉的怀念。
一句不经意的景物描写,却倾尽了作者对妻子去世的悲哀与伤痛。少年时代每当读到这句话时,我都会心中一酸,悲从中来,伤感莫名。我相信,有此感受的绝非我一个人。
读大学的时候,古代文学老师给我们详尽地讲述了归有光和他的妻妾之间的故事。根据文献记载,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怀念的是他的原配魏氏,魏氏有个丫鬟叫寒花,魏氏去世不到一年,寒花就成了归有光无名无分的妾,为他生下了一双女儿(《寒花葬志》)。魏氏去世一年以后,归有光续娶了王氏。归有光46岁的时候,王氏去世,他又续娶了费氏。
听完老师所讲,不知道是成年以后心境发生了变化,还是因为自己了解到了更多的归有光,再读“庭有枇杷树”却只剩下木然,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为之怆然泪下。
如果单论文学,不看现实生活中潘安对妻子的忠贞不二、归有光在妻孝中的纳妾与之后的多次再娶,相对潘安的“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归有光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更显情深意厚,更真挚感人,更能引起读者的共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句话为什么能够引起无数读者的共情?那是因为,越是平淡的生活场景描写,越容易让人深陷其中,触发人们内心的情感,与之产生共鸣。再加上归有光擅长情感写作技巧,利用亭亭如盖枇杷树的生与亡妻的死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生一死,让读者读了无法不怆然,被戳中泪点。
再回头来看潘安的《悼亡诗》,因为文体所限,文中更倾向直抒胸臆,大量的情感铺陈堆砌,西晋的语言距离感,再加上后世双栖鸟、比目鱼典故的繁复套用,让人读之有种平淡感,很难沉浸代入,更不用说产生共情了。
所以,相对潘安的“比目中路析”,归有光的“庭有枇杷树”显得更情深。不过,这种更情深是因为文学的魅力,是因为归有光占了文体、语言、写作技巧上的后机,而非归有光对妻子的情感比潘安对妻子的情感更深。